基于芯片设计公司的角度,经常在思考的问题是,中美的芯片市场到底有什么区别,美国的经验能否照搬到中国来,造成这些区别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,为此分享一点思考。 这几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,中美两国的市场不仅有很多区别,而且区别巨大。由此可以推导出,芯片公司的运作方式必然会有很大不同。 我想分五个方面探讨一下。 首先,我们国家独特的“体制内市场”。 理解中国的芯片市场,不能绕开中国企业的经营环境,而这是由国家的体制决定的。中美两国的芯片市场,因所处的社会制度不一样,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物种,不存在可比性。 理解中国体制的关键,在于深刻意识到生产要素市场存在政府的行政干预,一切企业经济行为的蝴蝶效应从此展开。 我国的经济运行体制脱胎于长期战争和备战的历史,国家最终从政治动员形式转型为经济动员形式。各国的社会秩序都是其历史的独特产物,不存在普世规律,美国是“市场内国家”,而中国的特色是“体制内市场”。 在芯片行业,可以体现为投资内循环和市场内循环两个方面。 投资内循环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,在互联网上高歌猛进的美元基金在硬科技领域如鸟兽散,让位于以大基金为首的央地国资基金,后者在实践中形成了完美的科创板内循环模式。 市场内循环的做法则相对隐秘,通过分析科创板企业的收入来源,可以发现有相当多的企业收入并非来自民用市场,而是政府采购、特种行业,甚至有大部分收入并非来自产品销售,而直接来自于“项目”,最直白的还是补贴。 当然,有幸进入这个体制内循环的企业大多也是体制内的产物,有高等院校所属的企业(如清华复旦),有中科院/电科院所属的企业(如HWJ),还有大量央企和地方国企所属或者投资的企业,普通民营企业很难获取准入的资格。 内循环的基础设施和要素市场都是国有化的,招标过程的判断标准,需要企业的背景根正苗红,因此也诞生了不少围绕资质产生的衍生企业。当然也有少数民营企业得以进入了体制内市场,原因是技术门槛导致的供给稀缺性,或者特殊因素。 第二,地方政府企业家化的影响。 中国的税制结构中,增值税和营业税为代表的间接税占主体地位,分税制改革使得地方政府重视生产和投资,热衷推动工业化和城市化。地方政府对于企业起到了总部式服务的作用,地方官员则成为另类的企业家。 过去30多年的中国经济奇迹本质上是县级政府的竞争结果,各级政府扮演着当地“经济中台”的角色,分税制使得地方政府重生产而轻民生,大力刺激同质化的工业投资,企业获得的各种政府 “转移支付” 的支持也主要在生产侧,并最终导致产能过剩。 因为官员的任用周期,与企业的生命周期,市场的供需周期之间不能完全协调匹配,加之官员的晋升在某种程度上是零和博弈,无法对市场做出及时的正和调整。 芯片企业一旦规模化以后,就会有一种“受宠若惊”的感觉,各个地方政府官员纷至沓来,给钱给地,希望能去地方落户办厂。如果大家去统计一下过去三年,全国各个地方新建了多少封装测试工厂,包括MEMS、碳化硅等等,你会发现我们各级政府是怎么改写了重复建设的定义。 分税制下地方政府之间在各种生产要素方面全面竞争,使得企业可以在这种竞争中获得非常多的 “用脚投票” 的自由度,官员的评价体系跟营商环境强关联。这是一种地方与地方之间竞争带来的市场化。 因此对于企业,可以得到实实在在的“转移支付”的支持,但是带来的另一个现象是,以降本增效为主要价值点的企业无法快速横扫市场,市场中会存在大量僵尸公司无法出清。大量没有竞争力的企业以各种政府补贴为基础,在市场上存在,逆向淘汰有真正技术创新的公司,延缓了技术进步。 正常的市场,正和博弈会让大量公司要么兼并重组,要么自然淘汰,最后留下龙头企业。体制内市场存在大量关键节点和关键人,使得这种正和博弈难以顺利发生。 第三,集体主义与创新的问题。 东亚的集体主义文化天然适配大规模资源调动和组织生产。生产者只能集体完成使命,消费者从来都是个人主义。外需和内需的齐头并进,其实是要完成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无缝融合。 在集体主义的传统下,存在恐惧创新和轻视技术的倾向。创新意味着对稳定秩序产生负面影响,我们历来相信“用大钱办大事”,有“钱”就可以搞出所有的技术,比如两弹一星,但我们对“人”相对来说没那么重视,对于背后的知识产权的创造过程也一样。 紫光、哲库、格力、国产光刻机的不同案例,都各有体现。 在软件行业,一直没有跳开甲方和软件外包公司的模式,甲方拥有资源,只购买劳动力,甲方会索取源代码,乙方被不断剥夺知识产权的积累。在今天,很多地方做软件招标的定价体系依然是根据人头和工时。 硬科技领域相对来说好一点,一个是迭代周期比较长,定制化成本较高,另一个是有BOM成本,但客户的定价会无限趋向于BOM成本。 说到文化和创新,就话长了,没有必要在此赘述了。 第四,体制外市场的分化。 过去三十年,是外循环的成功,尤其是进入世贸组织后。 芯片的体制外市场与电子产品出口息息相关。最初,来料加工模式当然都是来自国外的芯片,外企为主的供应链逐渐在低端领域本土化,在手机、电脑、数码、家电、汽车形成了一些大的供应链集团,近五年来,芯片领域才真正进入国产替代的窗口。 当一个社会是“产能过剩,需求不足”的时候,其在本质上是反利润的。只有理解了这点,再去看中国的供应链市场,才会豁然开朗。 中国大量的企业挤在产业的中游和下游,内卷化竞争带来的结果是它们必须依靠着现金流而活,而不是利润而活。商品流通环节在中国是一个庞大的市场,本质上是因为大家都在做 “垫资” 的生意,拿掉这个 “垫资” 价值,很多环节本质上是不创造价值的。 这使得很多企业的生存具有脆弱性,一旦经济波动和周期到来,流通环节上任何的堵塞和延迟,都会要它们的命。而经济波动和周期都是客观存在,所以企业的生命周期就不可避免的很短暂。 低利润和高获客成本,摧毁了供应商的财务模型,使得很多公司陷入了“提供了价值,卖不出价格”的窘境里。 前一阵子某品牌汽车公司强迫供应商每年降价10%的新闻犹在,须知其支付条款是一年的账期,可见其国产供应商是多么的弱势。大量穷公司补贴大公司的怪象,当然不仅仅是在芯片领域,其实是我国的普遍现象。 消费类的芯片有很多类似的案例,有些国产芯片为了攻入大客户,提供了负毛利、长账期,附加大量人工现场支持,最后勉强拿到“二供”的资格,量还少的可怜,但是好处是可以宣布“进入大客户供应链”,可以继续融资续命。 这个市场,由于永远都可以存在新的进入者,先入者如果没有技术优势,竞争护城河永远建立不起来,除非其背后能拿到无穷无尽的补贴。 以上只代表一部分体制外市场,另一部分市场是下沉市场。 电子行业除了那些巨头以外,也存在着天量的中小企业,它们是没有人服务的散杂市场,深圳华强北是典型的散杂市场平台,自由市场的弊端也很明显,就是市场波动很大,炒货严重。 不过在这个市场上,甲方乙方可以平等说话,不再有贵贱强弱之分,要就要不要就不要,一手交钱一手交货。倾向于自由交易的市场,国产芯片在这里不再唯唯诺诺,也不需要搞定关键人,靠产品水平说话就好。 最后,技术壁垒带来的挑战。 如果一家公司大获成功,那么它肯定找到了一些因素扼杀了竞争。 这些因素可能来自于资质牌照(权)、金主爸爸(钱),也可能来自市场化垄断(微信)、规模门槛(美团滴滴)、资源垄断(分众),以上都是非技术因素。技术壁垒则是一个另类的搅局因素,是唯一政府很难掌控的因素。 比如ASML的光刻机,最近又被荷兰政府限制出口,我们虽然恨得牙痒痒的,但仍然希望能买到就好了,对于英伟达A100芯片和JSR的光刻胶的态度也是一样。 在国产GPU芯片领域,有五六家公司对标英伟达拿到了几十亿的巨额投资,当然可能其中不乏有掌握核心技术的人才,但是这里就产生了一个悖论。假设这些公司都有追平乃至超越英伟达技术水平的黑科技,第一是英伟达凭什么有几万亿的市值,英伟达的技术显然被严重高估了吗?第二是五六家公司都能做出来的,还是不是高科技?到时候大家互相内卷杀价,还不是一样没利润? 如同互联网时代的“To VC”创业模式,芯片行业也出现了大量迎合政府基金的创投项目,良莠不齐,令人眼花缭乱,很多专业的行业人士尚且看不透技术盲盒,何况是外行的政府,这种情况下,出现象“汉芯”这样的案例就在所难免了。在国有资产不能流失的避雷针下,即使发现有问题,也会尽量保住项目不让其出清,这也是当下地方政府芯片投资的困局。 在体制内市场,产品做到70分,也许也够了,但是在体制外市场,产品必须做到100分,有技术壁垒的公司可以轻松碾压其他后进者,比如高通的基带芯片和座舱芯片,英伟达的GPU,TI的模拟芯片,ASML的EUV,JSR的光刻胶,台积电的工艺,正因为它们占据了技术城堡,才扼杀了竞争。 技术壁垒也并非大公司独有,小公司也各有各的生存模式,一门手艺就可以带来差异化,专业化就可以带来超额溢价,有一定的口碑和品牌护城河,本质上是一种“专精特新”的产品模式。 应该说,技术壁垒是可以对冲体制内市场的唯一法宝。 理解了中国的特色经济学,就会明白为什么美国市场的各种对标企业、经营指标、方法论、成功路径、和投资策略,在中国的市场会失效。中美两国市场的差别是制度性的,而不是发展阶段性的(跟单纯的人力成本弱相关)。政策红利在中国是一种重要的企业战略要素。获取政府的“转移支付”的能力是国产芯片公司特有的资源,只有深刻理解了这种制度性差异,才能深刻理解中国特色的芯片市场,找到各自的生存之道。
|